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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駱駝祥子》(第十八章) 老舍

  本文選自中國現代著名作家老舍的小說《駱駝祥子》,內容通過祥子在烈日和暴雨下幹活的經過,表現當時北京洋車夫的艱苦生活,同時反映貧苦大眾的悲慘命運。


《駱駝祥子》第十八章
老舍


  六月十五那天,天熱得發了狂。太陽剛一出來,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雲非雲,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覺得憋氣。一點風也沒有。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紅的天,打算去拉晚兒——過下午四點再出去;假若掙不上錢的話,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夜間無論怎樣也比白天好受一些。

  虎妞催着他出去,怕他在家裏礙事,萬一小福子拉來個客人呢。「你當在家裏就好受哪?屋子裏一到晌午連牆都是燙的!」

  他一聲沒出,喝了瓢涼水,走了出去。

  街上的柳樹,像病了似的,葉子掛着層灰土在枝上打着捲;枝條一動也懶得動的,無精打采的低垂着。馬路上一個水點也沒有,乾巴巴的發着些白光。便道上塵土飛起多高,與天上的灰氣聯接起來,結成一片毒惡的灰沙陣,燙着行人的臉。處處乾燥,處處燙手,處處憋悶,整個的老城像燒透的磚窯,使人喘不出氣。狗爬在地上吐出紅舌頭,騾馬的鼻孔張得特別的大,小販們不敢吆喝,柏油路化開;甚至於舖戶門前的銅牌也好像要被曬化。街上異常的清靜,只有銅鐵舖裏發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單調的叮叮噹噹。拉車的人們,明知不活動便沒有飯吃,也懶得去張羅買賣:有的把車放在有些陰涼的地方,支起車棚,坐在車上打盹;有的鑽進小茶館去喝茶;有的根本沒拉出車來,而來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沒有出車的可能。那些拉着買賣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也居然甘於丟臉,不敢再跑,只低着頭慢慢的走。每一個井台都成了他們的救星,不管剛拉了幾步,見井就奔過去;趕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驢馬們同在水槽裏灌一大氣。還有的,因為中了暑,或是發痧,走着走着,一頭栽在地上,永不起來。

  連祥子都有些膽怯了!拉着空車走了幾步,他覺出由臉到腳都被熱氣圍着,連手背上都流了汗。可是,見了座兒,他還想拉,以為跑起來也許倒能有點風。他拉上了個買賣,把車拉起來,他才曉得天氣的厲害已經到了不允許任何人工作的程度。一跑,便喘不過氣來,而且嘴唇發焦,明知心裏不渴,也見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陽把手和脊背都要曬裂。好歹的拉到了地方,他的褲褂全裹在了身上。拿起芭蕉扇搧,沒用,風是熱的。他已經不知喝了幾氣涼水,可是又跑到茶館去。兩壺熱茶喝下去,他心裏安靜了些。茶由口中進去,汗馬上由身上出來,好像身上已是空膛的,不會再藏儲一點水分。他不敢再動了。

  坐了好久,他心中膩煩了。既不敢出去,又沒事可作,他覺得天氣彷彿成心跟他過不去。不,他不能服軟。他拉車不止一天了,夏天這也不是頭一遭,他不能就這麼白白的「泡」一天。想出去,可是腿真懶得動,身上非常的軟,好像洗澡沒洗痛快那樣,汗雖出了不少,而心裏還不暢快。又坐了會兒,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着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試試。

  一出來,才曉得自己的錯誤。天上那層灰氣已散,不甚憋悶了,可是陽光也更厲害了許多:沒人敢抬頭看太陽在哪裏,只覺得到處都閃眼,空中,屋頂上,牆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裏透着點紅;由上至下整個的像一面極大的火鏡,每一條光都像火鏡的焦點,曬得東西要發火。在這個白光裏,每一個顏色都刺目,每一個聲響都難聽,每一種氣味都混含着由地上蒸發出來的腥臭。街上彷彿已沒了人,道路好像忽然加寬了許多,空曠而沒有一點涼氣,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怎麼是好了,低着頭,拉着車,極慢的往前走,沒有主意,沒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掛着一層粘汗,發着餿臭的味兒。走了會兒,腳心和鞋襪粘在一塊,好像踩着塊濕泥,非常的難過。本來不想再喝水,可是見了井不由的又過去灌了一氣,不為解渴,似乎專為享受井水那點涼氣,由口腔到胃中,忽然涼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的一收縮,打個冷戰,非常舒服。喝完,他連連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會兒,坐一會兒,他始終懶得張羅買賣。一直到了正午,他還覺不出餓來。想去照例的吃點甚麼,看見食物就要噁心。胃裏差不多裝滿了各樣的水,有時候裏面會輕輕的響,像騾馬似的喝完水肚子裏光光光的響動。

  拿冬與夏相比,祥子總以為冬天更可怕。他沒想到過夏天這麼難受。在城裏過了不止一夏了,他不記得這麼熱過。是天氣比往年熱呢,還是自己的身體虛呢?這麼一想,他忽然的不那麼昏昏沉沉的了,心中彷彿涼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是的,自己的身體不行了!他害了怕,可是沒辦法。他沒法趕走虎妞,他將要變成二強子,變成那回遇見的那個高個子,變成小馬兒的祖父。祥子完了!

  正在午後一點的時候,他又拉上個買賣。這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又趕上這一夏裏最熱的一天,可是他決定去跑一趟。他不管太陽下是怎樣的熱了:假若拉完一趟而並不怎樣呢,那就證明自己的身子並沒壞;設若拉不下來這個買賣呢,那還有甚麼可說的,一個跟頭栽死在那發着火的地上也好!

  剛走了幾步,他覺到一點涼風,就像在極熱的屋裏由門縫進來一點涼氣似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確是微微的動了兩下。街上突然加多了人,舖戶中的人爭着往外跑,都攥着把蒲扇遮着頭,四下裏找:「有了涼風!有了涼風!涼風下來了!」大家幾乎要跳起來嚷着。路旁的柳樹忽然變成了天使似的,傳達着上天的消息:「柳條兒動了!老天爺,多賞點涼風吧!」

  還是熱,心裏可鎮定多了。涼風,即使是一點點,給了人們許多希望。幾陣涼風過去,陽光不那麼強了,一陣亮,一陣稍暗,彷彿有片飛沙在上面浮動似的。風忽然大起來,那半天沒有動作的柳條像猛的得到甚麼可喜的事,飄灑的搖擺,枝條都像長出一截兒來。一陣風過去,天暗起來,灰塵全飛到半空。塵土落下一些,北面的天邊見了墨似的烏雲。祥子身上沒了汗,向北邊看了一眼,把車停住,上了雨布,他曉得夏天的雨是說來就來,不容工夫的。

  剛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陣風,黑雲滾似的已遮黑半邊天。地上的熱氣與涼風攙合起來,夾雜着腥臊的乾土,似涼又熱;南邊的半個天響晴白日,北邊的半個天烏雲如墨,彷彿有甚麼大難來臨,一切都驚慌失措。車伕急着上雨布,舖戶忙着收幌子,小販們慌手忙腳的收拾攤子,行路的加緊往前奔。又一陣風。風過去,街上的幌子,小攤,與行人,彷彿都被風捲了走,全不見了,只剩下柳枝隨着風狂舞。

  雲還沒舖滿了天,地上已經很黑,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變成黑夜了似的。風帶着雨星,像在地上尋找甚麼似的,東一頭西一頭的亂撞。北邊遠處一個紅閃,像把黑雲掀開一塊,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風小了,可是利颼有勁,使人顫抖。一陣這樣的風過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連柳樹都驚疑不定的等着點甚麼。又一個閃,正在頭上,白亮亮的雨點緊跟着落下來,極硬的砸起許多塵土,土裏微帶着雨氣。大雨點砸在祥子的背上幾個,他哆嗦了兩下。雨點停了,黑雲舖勻了滿天。又一陣風,比以前的更厲害,柳枝橫着飛,塵土往四下裏走,雨道往下落;風、土、雨,混在一處,聯成一片,橫着豎着都灰茫茫冷颼颼,一切的東西都被裹在裏面,辨不清哪是樹,哪是地,哪是雲,四面八方全亂,全響,全迷糊。風過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條條的,只是那麼一片,一陣,地上射起了無數的箭頭,房屋上落下萬千條瀑布。幾分鐘,天地已分不開,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橫流,成了一個灰暗昏黃,有時又白亮亮的,一個水世界。

  祥子的衣服早已濕透,全身沒有一點乾鬆地方;隔着草帽,他的頭髮已經全濕。地上的水過了腳面,已經很難邁步;上面的雨直砸着他的頭與背,橫掃着他的臉,裹着他的襠。他不能抬頭,不能睜眼,不能呼吸,不能邁步。他像要立定在水中,不知道哪是路,不曉得前後左右都有甚麼,只覺得透骨涼的水往身上各處澆。他甚麼也不知道了,只心中茫茫的有點熱氣,耳旁有一片雨聲。他要把車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裏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那麼半死半活的,低着頭一步一步的往前曳。坐車的彷彿死在了車上,一聲不出的任着車伕在水裏掙命。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氣:「先生,避避再走吧!」

  「快走!你把我扔在這兒算怎回事?」坐車的跺着腳喊。

  祥子真想硬把車放下,去找個地方避一避。可是,看看身上,已經全往下流水,他知道一站住就會哆嗦成一團。他咬上了牙,蹚着水不管高低深淺的跑起來。剛跑出不遠,天黑了一陣,緊跟着一亮,雨又迷住他的眼。

  拉到了,坐車的連一個銅板也沒多給。祥子沒說甚麼,他已顧不過命來。

  雨住一會兒,又下一陣兒,比以前小了許多。祥子一氣跑回了家。抱着火,烤了一陣,他哆嗦得像風雨中的樹葉。虎妞給他沖了碗薑糖水,他傻子似的抱着碗一氣喝完。喝完,他鑽了被窩,甚麼也不知道了,似睡非睡的,耳中刷刷的一片雨聲。

  到四點多鐘,黑雲開始顯出疲乏來,綿軟無力的打着不甚紅的閃。一會兒,西邊的雲裂開,黑的雲峰鑲上金黃的邊,一些白氣在雲下奔走;閃都到南邊去,曳着幾聲不甚響亮的雷。又待了一會兒,西邊的雲縫露出來陽光,把帶着雨水的樹葉照成一片金綠。東邊天上掛着一雙七色的虹,兩頭插在黑雲裏,橋背頂着一塊青天。虹不久消散了,天上已沒有一塊黑雲,洗過了的藍空與洗過了的一切,像由黑暗裏剛生出一個新的,清涼的,美麗的世界。連大雜院裏的水坑上也來了幾個各色的蜻蜓。

  可是,除了孩子們赤着腳追逐那些蜻蜓,雜院裏的人們並顧不得欣賞這雨後的晴天。小福子屋的後簷牆塌了一塊,姐兒三個忙着把炕席揭起來,堵住窟窿。院牆塌了好幾處,大家沒工夫去管,只顧了收拾自己的屋裏:有的台階太矮,水已灌到屋中,大家七手八腳的拿着簸箕破碗往外淘水。有的倒了山牆,設法去填堵。有的屋頂漏得像個噴壺,把東西全淋濕,忙着往出搬運,放在爐旁去烤,或擱在窗台上去曬。在正下雨的時候,大家躲在那隨時可以塌倒而把他們活埋了的屋中,把命交給了老天;雨後,他們算計着,收拾着,那些損失;雖然大雨過去,一斤糧食也許落一半個銅子,可是他們的損失不是這個所能償補的。他們花着房錢,可是永遠沒人修補房子;除非塌得無法再住人,來一兩個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磚稀鬆的堵砌上——預備着再塌。房錢交不上,全家便被攆出去,而且扣了東西。房子破,房子可以砸死人,沒人管。他們那點錢,只能租這樣的屋子;破,危險,都活該!

  最大的損失是被雨水激病。他們連孩子帶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隨時能澆在他們的頭上。他們都是賣力氣掙錢,老是一身熱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麼急,那麼涼,有時夾着核桃大的冰雹;冰涼的雨點,打在那開張着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們躺在炕上,發一兩天燒。孩子病了,沒錢買藥;一場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與高粱,可是也能澆死不少城裏的貧苦兒女。大人們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後,詩人們吟詠着荷珠與雙虹;窮人家,大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餓。一場雨,也許多添幾個妓女或小賊,多有些人下到監獄去;大人病了,兒女們作賊作娼也比餓着強!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並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

  祥子病了。大雜院裏的病人並不止於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