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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越冬的小草》 端木蕻良

  北方的冬天,寒風凜冽,白雪飄飄,人們要穿上厚厚的衣服,才能抵抗刺骨的寒風;而大樓前的小草,纖細脆弱,卻能安然度過寒冷的冬季。它的生命力如此頑強,怎能不讓我們肅然起敬?


《越冬的小草》
端木蕻良


  我經常出去散步,因為我的居室北向,需要走出去迎接陽光和新鮮空氣,不管冬天和夏天,這是大夫指點要我做的。

  除非碰到壞天氣,或者,病加重了,我就從不間斷地從一幢樓房面前經過。這幢樓房是座旅館,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有各省市來的人,也有外國客人。他們的衣着不同,但是,隨着季節變化,冬天要防寒,夏天要防暑,這是一致的。

  有一次,一位從加拿大來的朋友,到我家作客。她聽人說,北京冬天很冷,便穿了皮衣、戴了皮帽飛到北京來。那時,北京的水汀還在送暖,她一進我家的門,當然除去皮手套,脫掉皮大衣,摘下皮帽子。但還是覺着熱得不行,原來她裏面還穿着皮上衣,腳上還穿着長筒皮靴。她笑着說:「北京冬天是夠冷的,但我準備的皮衣服,也未免太過分了。」

  是的,只要地球在轉,季節就在變化。不要說北方了,就是在四季如春的昆明,連石頭也要感受到氣候的變化呢!

 

  在聞名世界的石林,有一個「阿詩瑪」天然石像,她在春天就像一個少女,背着竹簍輕盈地走着。但是,據說嚴冬來了,在風刀霜劍的交錯中,她就顯得像一個佝僂着背的老太婆了。直到有一個春天來了,才又恢復了「阿詩瑪」的形象。

  北京的冬天,風沙特大。除了長青樹,花草都無法生長。地上的草就在寒霜風雪中枯萎了,除了一些可憐的草根,地上便全是土地的本色。


  我出去散步,經過那座大樓的花壇時,眼光都要射向那還有着暗綠色的雲杉。北國的嚴寒,能看到綠色,總是令人喜悅的。何況,它每天都使我有「長青」的感覺呢……
昆明石林中的「阿詩瑪」天然石像


  有一天,我的眼光又自然而然地投向它,從樹梢一直看到它的根部,忽然發現在它的根部的四周,有着一些小草。這使我像孩子發現奇迹般地高興起來。花壇有鐵欄杆,我不能進去仔細觀看。但我請問了老園丁,他告訴我這還活着的小草名叫護盆草。

  護盆草是一年生的植物,它是度不過這北國的冬天的。肯定它也不過是在熬日子罷了。

  但從此,在我每次走過這座大樓門前的花壇時,最先去看的卻不是那高傲、聳立、得天獨厚的雲杉,而是那護盆草了。我發現它一天比一天發「蔫」,但仍保有綠色,甚至還開着瘦小的黃花呢!這小黃花是不會結出成熟的籽粒來的,只是表明小草的生命還在繼續着。

  今年的雪下得不多,花壇的後面便是高樓,北風被樓給擋住了,這當然是小草得以活下去的原因。但是,不凋的杉樹把陽光給遮住了,護盆草受到的温暖也不會太多。可它卻一直沒有失去綠色。

  有一天,真的下起雪來了,雪雖不大,但蓋住護盆草,還是綽綽有餘的。我也不能進到裏面為它把雪撥弄開;同時,我又想:雪也可能還為它蓋了一層棉被呢!我還是擔心護盆草的命運,我沒見過露天過冬的護盆草,也沒有聽到甚麼人說過。

  雪住了,這次,不是我去散步,而是拿起手杖去看護盆草。是的,不是散步,這回,是去看護盆草!

  護盆草,依然沒有失去綠色。

  供我觀察的冬天過去了,春天從樹梢上來了,春天從野草的宿根中來了,春天從風裏來了,春天就在我眼前……

  剛剛蘇醒的柳絲,透着鵝黃;剛剛吐嘴的小草,顯得青嫩。我再去看看那熬過冬天的護盆草,並沒有趕上時間換來新裝,可它卻成了一叢碧綠。是的!是一叢碧綠!

  柳樹放葉,小草出土。我再去看那雲杉下的護盆草,顯得湛綠蔥翠,它舒展了。幾天過後,它變得更加蓬勃茂密。

  又過些日子,雲杉捧捧枝頭都發出了新枝,誰走過它的身旁,都不能不看上幾眼。眼睛和它相對時,得到的只會是喜悅。幾乎沒有人去注意那越過冬天的護盆草。它離不開土地,它生得太低矮了。

  護盆草,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度過了寒冷的冬天,又開始來迎接新的春天。我沒有去查檢《植物名實考》一類的書,那上面是不是有護盆草(或者它有另外的名字)的條目。我只知道它能越冬。只是因為病,使我必得要經常散步時,才得以發現的。不過,從觀察中,我還是對它多了一些了解,原來,它幾乎不需要甚麼。陽光對植物來說,是最可貴的。雲杉比它高,比它大,把它給蓋住了。只能在篩下來的樹影空隙中,得到幾絲陽光。但是,它卻使雲杉不至失去濕度,又為別的花木保護根株,保持水土,淨化空氣。它默默無聞地保護着比它高大的植物,誰能說嚴寒中依然能保持秀色的雲杉,沒有這小小護盆草的功勞呢?……所以,園丁才叫它作護盆草,只有園丁才配作它的知己。

  我想,不會是所有的護盆草都能在戶外越過冬天吧?僅就這雲杉下面的護盆草來說,只要給它少受一些北風,就可以度過漫長的凜冽的冬天……

  我知道蓖麻在印度是多年生的,在北京卻不能,護盆草不是宿根的,大概還是靠種子來繁殖。可是,這種纖細的小草,竟能越過北國的冬天,消除了冬天和春天的界線,有誰看了不為這小草的頑強而感動呢?只是人們不知道罷了。對我來說,也是偶然的機遇,才見到了這個全過程。我想在今年冬天,還能盡情地觀察它,明年,它也能越冬,那麼,它就不只是可以被稱為越冬的小草,而是可以名之為多年生的小草了。

  當我又徘徊在那不算太高的大樓面前,我就想,當初蓋大樓的人,決不會想到大樓會給小草作為屏障的。由於北風吹不透它,就使門前的護盆草得以存活下來,要是人們有意地用護盆草的精神為它多作一點護持,可能護盆草就會列入多年生的植物羣裏面了吧!……

  一路散步,這個想法一直沒離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