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思教學通訊 ﹣2002年第3期

◆訪問整理: 黑眼睛

董橋簡歷
董橋，現任《蘋果日報》主席及社長。十三歲開始投稿，曾在《明報》及《蘋果日報》撰寫專欄。著作有《英華浮沉錄》、《品味歷程》、《舊情解構》、《沒有童謠的年代》、《回家的感覺真好》、《保住那一髮青山》、《倫敦的夏天等你來》及《從前》等。

2002年 9月 4日，這是記者第二次跟董橋先生見面的日子。今次的訪問，董先生從閱讀談到文化，由文化又轉到語文教育的問題上，忽而間，話題又落到傳媒的道德良心，真可謂山光水影，令人應接不暇。

董橋的文學之旅

董：董橋

黑：黑眼睛

黑：	請談談古典文學對你的影響。
董：	我對古典文學的認識是很膚淺的，我看過《史記》、《前漢書》、《後漢書》，但只是為了應付學校而已。其中感覺較強烈的是《史記》，作者司馬遷擅於用簡單的文字，記述複雜的歷史事件。宋詞也是好的，個人認為宋詩也不差，一些甚至勝過唐詩。古典文學對我是有影響的，但不是那麼宏觀，十分細微，如一首詞，一首詩，或一段筆記，但這些點點滴滴多了，對中文修養會很有幫助。至於說到古典文學跟現代文學比較，始終古典文學對我的影響較大。小時候學寫詩寫詞，十分注重平仄，如在框框裡訓練文字，跟填字遊戲相似，意義不大，但對作家來說，這種填詞作詩的經歷，是訓練他們對文字的一種規範，對建立基本功是十分重要的。
黑：	董先生提及現代文學，可否說說你何時接觸現代文學？你對現代文學作家有又何意見呢？
董：	十歲左右，我主要讀如《紅樓夢》、《三國誌》、《水滸傳》等章回小說。十三、四歲開始讀現代文學作品，時約一九四幾年，那時候巴金和茅盾的作品最多人讀，魯迅則我只讀他的小說，當時還讀張恨水的作品。巴金作品中的反叛意識對我的影響遠較文字大，也許我也是在大家庭中成長，三代同堂，我爸爸儼然是《家》、《春》、《秋》中的嚴父角色，自己則是覺慧呢。現代文學作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應該是周作人，讀過周的作品後，我才開始尋找明清筆記來看，那時約十五歲。周作人的作品很難讀，我不勸同學讀他的作品，同學先要有周作人的品味，要經歷跟周作人相同的成長過程，才可進入他的作品中，否則讀來只得皮毛，學他的皮毛易，學神韻卻難。我年青時受過周作人的影響，但到中年、晚年，我覺得自己寫的作品較他的好，這是應該的，否則我的人生是白過的。這一代的作家應該超越新文學時期的作家，如白先勇理應較巴金和茅盾出色。到現在我仍然覺得白先勇的小說是最好的，不因為他是我的朋友，你說這是偏見也無不可，讀書人應有偏見，否則何必讀書。
黑：	你讀書時可有甚麼法門嗎？
董：	不要查字典、不要找書，像我學英文的時候，遇到不認識的字詞，可暫時略去，只要大約「捉」到句子的意思便可。讀者有自己對文本的看法，雖然他的解釋未必正確，甚至是錯的，但不要緊，只要通過解釋的過程學到一點點便足夠了。一查字典便破壞氣氛、破壞閱讀心情。不斷重複這個過程，便能漸漸達到真正的理解。此外，每個讀者都有自己對作品的解釋、變通的方法，不可盡信書，應容許有不同的詮釋。
黑：	那麼你是否不信曾讀過的書？你有沒有心儀的作家呢？
董：	十幾歲時也曾崇拜某些作家，人如沒有經過崇拜階段是不會成長的。讀大學時我已沒有崇拜甚麼作家，我情願崇拜明星、歌星。到現在為止，我覺得錢鍾書也不大行，他只是抄書罷了，原創性不夠。周作人是故紙堆裡的作家，現在的年青人學他的作品未必適合，要是用來當訓練基本功的練習對象絕對有價值，但千萬不要受他的意識左右。明星、歌星可以崇拜，否則你的人生未免太過浪費，但千萬不可崇拜知識。要多看，但不要信。
黑：	那你在大學時代有沒有看同時代作家的作品呢？
董：	有。那時一邊看瓊瑤，一邊看文星雜誌、文星叢書。後來則看南宮搏的歷史小說，文字及資料俱好。此外也看徐訏先生的小說，大學時則讀余光中先生的作品。讀同時代作家的作品較有親切感，後來認識他們便更有親切感。同時代的作品是要看的。也許是閱歷日深吧，我讀現代作家的作品，只需看兩三行便知值不值得看下去，假如那作品無法吸引我看下去，在我而言，它定是失敗之作。一個人所寫的東西，應該要練就到別人不看不行，否則他不應以寫作為事業。
黑：	可以多說說你對同時代作家作品的意見嗎？
董：	我是個很固執、很偏見的人，我對懷舊的東西較有感覺，如白先勇、鄭愁予、張愛玲都好。至於現代的作家，我看不上，或許有一些散篇還可以吸引我看，但能吸引我讀完全書的，真的沒有。
黑：	那你如何看自己的作品？
董：	已出版了的作品，我不會重校它們，因為我一定會發現很多不喜歡的地方，想再作刪改。重讀自己的作品，最多只值 59分，因為不少篇章仍有可改善的地方。《從前》一書，可重寫的話，一定會更好。我很用心去寫這本書，但感覺卻是幻得幻失，當中經過多次刪改才成今天的面貌，這是惟一一本令我到現在還有心情重讀的書，因為已不是文字的問題，而是書中提及的人和事仍然令我懷念不已。這便證明當你用真真正正的感情去寫文章時，那便會成為好作品。平時寫專欄作品，因時間關係，很難寫出有感情的文章。
黑：	你認為美文是怎樣的呢？為甚麼你選擇文字作為表達感情的工具呢？
董：	不要去追求美文，很白的文章，也可以是美文。文章打扮得濃，那是俗。文章要老辣，這是年紀和經驗的累積。我選擇以文字來表達感情，是因為文字可把我的感覺弄得深一點才表達出來。跟別人說故事，我們可即時看到聽者的反應；但對我來說，我不想見到這個即時反應，我情願選擇由自己幻想讀者會作出哪些反應，這樣會較讀者在我面前作出即時的反應來得美麗。所以當一個作家關起門來寫作，他便會充滿無窮的幻想，充滿無窮的希望。假如是考慮讀者的感覺後才寫的作品，那是失敗。我追求的是能感動自己的作品，否則寫來有何用呢？這是很私人的事，因為這是最能隱藏我自己的地方。
黑：	一個好的作品，應該是把個人最真的事表現出來，還是應講求文字雕琢呢？
董：	文字雕琢是必須的，然而，凡牽涉到文字媒體，必定是經過包裝過程，我不可能不經雕琢便把我所經歷的一段感情寫出來。我最近看章含之的《跨過厚厚的大紅門》一書，文字好，內容十分吸引，但想深一層，作者在書裡對甚麼事可講，甚麼事不可講，其實是經過精心安排和篩選，其中一篇寫美國總統尼克松的文章（指《昨日舊事殘夢》），作者用流水帳的方式記述，當然不是真的流水帳，作者已把不可說的事略去不提，但全篇仍不失其藝術價值。這裡可順便一提，章含之這本書很適合年青人閱讀，一來可從中認識現代中國的歷史：從作者與喬冠華的一段感情，便可知中國政壇的一二；二來她的文字真的寫得十分流暢。另一個原因，記得我當年第一次見到她在電視中亮相的時候，她真的很漂亮；當然她寫得真的很好。

為下一代營造文化氛圍

黑：	談到讀書，董先生可以跟同學分享一下你的讀書經驗嗎？
董：	讀書是十分私人的事，很難跟別人分享。由於各人的喜好不同，所以我不贊成告訴別人必需讀這本或那本書，應由讀者自己去發掘讀甚麼書。在別人督促下才去讀書，你只會失去讀書的樂趣。幾十年來，我都拒絕替人開甚麼必讀書目，假如真的硬要我開一張書單，我會勸你讀董橋的作品。同學要經歷自己閱讀的過程才知哪些作品或作家適合自己。你要我跟同學分享讀書經驗，我的建議是「你要自己去摸索，要有毅力和興趣去閱讀，去摸索，你必定會受到啟發。」
黑：	老師和父母應如何培養同學的讀書興趣呢？
董：	老師和家人對培養同學的閱讀興趣十分重要，以我為例，我老師和家人對我形成這六十年的寫作、看書的興趣和品味起著重要的影響。好的老師不用告訴你要讀甚麼書，而是他跟你說他正在讀甚麼書，感覺怎樣好、怎樣不好，這對學生才是最重要的。假如有學生聽了老師介紹某書的好處後，自發找那本書來看，這位學生的前途真是無可限量。至於為人父母者，應該幫孩子製造一個文化氣氛，啟發他對知識的愛好和興趣。如果想從作品中感受這種文化氛圍，讀古書可能太難，現代文學的作品又太多，我建議最簡單取巧的方法是讀董橋，因為我把文化的精華輯寫成簡單、短小的文章，你只需讀我幫你做妥的筆記，可省回時間和精力。不過，話說回頭，我相信別人是沒法學到我的文章，因為他們無法經歷我所經歷過的事情，例如我學彈琴，從而培養出一種節奏感，寫作時便會特別留神文字的節奏。

何不用普通話來教學？

黑：	香港人要學好白話文是否較困難呢？
董：	香港用廣東話教學，的確比較不容易學好白話文。我特別反對用廣東話教學，用普通話教學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學生學習時不用經過翻譯的程序。我不明白為何特區政府不肯推行以國語教國文，卻要推行三語兩文。為何要三語呢？兩語（即英語和普通話）已很足夠了。全中國的學校都不教土話、方言，國文是用普通話教授的，我認為帶鄉音的普通話是沒問題的。我不是說不懂得普通話的人便不懂寫文章，我只是認為如果你用白話文去思考、去寫文章會容易得多，因為學習時就不用經過翻譯的程序了。
黑：	有人說用白話文寫的文章，內容跟我們的生活關係不夠密切，我們應選讀多些以廣東話來寫的文章，你有何意見呢？
董：	為何到今時今日還要抱著這種以香港為本位、視香港為最好的心態？香港有何特別？廣東話有何特別？這完全是不合理的。全中國都在講普通話，香港人怎能置身事外？不懂普通話只會令自己跟各省人民的關係斷絕，跟中國斷絕往來。現在到內地的人，如不懂普通話，只會被人取笑。用廣東話讀冰心、朱自清，怎讀？完全讀不出味道來。從學術層面來看，認識廣東話對治古典文學無疑會有幫助，但我現在不是談學術，而是講現實，為何用廣東話教文章？為何要學生在翻譯後才寫出文章，寫出來的還是狗屁不通？
黑：	有人要求拿出證據來證明廣東人用廣東話學中文勝過或差過用普通話，你有何意見呢？
董：	為何要證明呢？試檢視一下從五四到現在有名的中國作家的籍貫，廣東人佔多少？巴金、魯迅等都是說帶有鄉音的國語。我也曾參加那些討論語文政策的會議，他們的討論根本入不到問題的核心，也沒有甚麼問題核心。簡單的說，就是用普通話教學便可事半功倍。現在政府還花數百萬元辦研討會，安排公關公司與公務員開會，淪落到這樣的文化，淪落到這樣的政府，淪落到這樣的思維，是否值得呢？何不實事實幹，用心去思考。讓學生學普通話，學會以後，不論寫和讀都十分方便。試看台灣、大陸的學生，寫出來的句子十分通順，想到甚麼便寫甚麼，多好。
黑：	那麼是否寫作時不可用廣東方言呢？
董：	為甚麼不可以？當然可以用方言入文。我們不能規範語言，大陸也沒有這樣的規範。但是說到句子的結構時，用普通話去想會較容易掌握。不少好的文章是用廣東方言來寫，但我們在運用方言時需要有所取捨，要考慮是否合理，例如 escalator這個名詞，內地譯作「滾梯」，能精簡地把物件的特徵和功能說出來。但是，香港則譯作「扶手電梯」，大概是用廣東話讀「滾梯」不好聽吧。個人認為香港宜採開放態度，不要建立甚麼規範。就媒體行業來說，由於要照顧普羅大眾的口味，語言要普及大眾化，所以可保留一些廣東話，如「英超聯」、「碧咸」等。但是就學習過程來說，我們必須確保學生所學的能跟其他地方接軌，孩子可不必經翻譯過程便能讀懂文章，寫好文章。其實，廣東人中也有不少寫文章寫得好的作家。
黑：	現在是資訊爆炸的年代，同學每天接觸的資訊多不勝數，是否可以不必讀某些書呢？
董：	我不敢說不應看哪些書，因為每個人的興趣都不同，我不會知道別人喜歡讀甚麼書，例如我不能因政治考慮而不准別人看《大公報》，何況《大公報》裡也有不少好文章。我想不必規範同學讀甚麼書，他們讀金庸也好，瓊瑤、張小嫻也好，這是他們的選擇，與他們的個性有關；即使是漫畫也不是問題。任何印刷品、電視等，我們不必對此定出規範，人生是這樣的，絕對不可抱著清教徒意識來處理教育問題。但做人的道德標準一定要有，要懂得分辨是非黑白，縱使是非並不是容易分辨清楚。

傳媒的道德良心

黑：	說到傳媒問題，可否談談傳播媒體與道德良心的關係？
董：	個人而言，到現在為止，對於影星陳寶蓮的逝世，我認為不應該刊登她的遺照。她這樣年青，遭遇這樣的不幸，傳媒如果不小心處理，會毀了她的一生。市場考慮是另外一件事，她自殺身亡是一宗突發新聞，有新聞報道的價值，傳媒可以作出報道，但不應該刊登她的遺照。這是道德良心。人民有知情權？甚麼是該知不該知？甚麼是該登不該登？是由發佈消息的人來決定，哪有新聞自由這回事！所謂新聞公正，不偏不倚，這是廢話。報章上選用大點字或小點字來報道已牽涉人為的取捨，怎會有新聞自由呢。傳媒自覺？事實上並非如此，是非錯對實在非常複雜。面對資訊爆炸，我們不應剝奪別人看這些資訊的權利。要求傳媒要有百分百良好的意識，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例如劉紹銘《吃馬鈴薯的日子》是一本勵志的書，但想深一層也有些負面的信息。我曾在《讀者文摘》工作，《文摘》所選的文章主要是勵志的，故事多十分感人，但有些文章卻是很虛偽的。社會灌輸太多虛偽的信息給下一代是否好呢？我所指虛偽信息包括對孩子行為的規範，對他們做人標準的規範，這些都只會造成負面的影響。好的老師或父母，是應該給孩子看到汪洋大海中的一切，並在看到以後有自己比較正確的判斷，這樣便算成功。如果掩著不讓他們看，那便是失敗了。社會愈來愈複雜，我們不可能禁止他們看這看那，不少孩子都很聰明，自己懂得尋找資訊來看，父母惟一可以做的，是在閑時跟孩子一起聽聽傅聰、蕭邦的音樂，讓他們平衡一下。知識爆炸這趨勢，誰也不能阻止。